起源

最早聽聞到「異域」一名,不是來自於民國五十年出版的《異域》,也並非一九九零年翻拍的《異域》,而是聽到羅大佑的一首《亞細亞的孤兒》才深受感召,並試圖透過電影與原著回溯。在深夜,一頁頁與一幕幕的血淚流過我的全身,泰北孤軍慘不忍睹的境遇令人潸然淚下、難以自拔。

那書中的《異域》讓我牽起民國四十年初最漂泊的國民政府軍那段復興中國的懸夢,而《亞細亞的孤兒》則使我憶起三十年後年音樂教父的作品,在威權時代不得不掩飾的躲藏中,它透過詞曲哭訴著台灣被美國遺棄斷交的悲哀。每每聽到蕭瑟滄桑的旋律與那淒涼無依的歌詞,一股如巨砲般的強烈共鳴總震得我全身發麻。

但如今,最令我寒毛直豎的卻是台灣的「今非昔比」。

今非昔比

民國六零年代末,因台美斷交而淪為孤兒的寶島,在當時卻拚搏出「亞洲四小龍」的盛名,殺出重圍、破釜沉舟的氣勢叱吒了整個亞洲,不論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個分野的菁英都在世界舞台上為台灣揚眉吐氣。

在四十年後的今天,動盪時期襁褓中的棄嬰理應成為一位扛起家國重任的父親,然而現在我們所見的只是一個年近不惑卻思路混濁、故步自封的鄉民。相形之下,二零一八的台灣才是真正的孤兒,不只是亞細亞的孤兒,而是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兒。悲哀的事實是—是我們自己拋棄了這個孩子。

兩蔣時代結束後,迎來了台灣在一九八零、九零年代欣欣向榮的盛世,然而盛況之後的台灣,卻瀰漫著千禧年後無所適從的茫然。

缺乏獨立思考的學術系統,一成不變的代工經商模式,食古不化的軍公教體制,迂腐貪汙、選票至上的民粹政府,理盲又情緒化的社會輿論…等都一點一滴蠶食著祖先在這塊寶島上曾經的輝煌與留下的瑰寶。

教育 : 囚徒

大學四載中,我見證了台灣學生最絕望的墮落、最力不從心的無助、最奮發向上的拚搏以及最遙不可及的追夢。

許多學生已不再對學問孜孜不倦,對社團活動有所期盼,對男女情愛有長遠盤算,數著饅頭度日子是見怪不怪的常態。本應注入青春而沸騰的歡笑淚水,現在猶如一隻渾噩的井蛙毫不在乎地浸泡在一灘死水中,浮浮沉沉,不再泅水,不再探頭。

回看台灣,頂尖學府僅剩被迫留守孤島的老弱殘兵。以往踏遍中橫山頭的救國團與佔滿各大校園教室、圖書館、社團營隊的大學歲月,好似王謝堂前那成群結隊的飛雁,現在多已墜入癡迷網路與慵懶度日的百姓家中了。

細數學生、教授、工程師還有許多企業界的高階經理人,這些有能力離巢而去的青鳥,他們為了更合理的俸祿、更寬闊的視野與更競爭的環境,早早展翅高飛投奔中國。然而對於台灣人而言,離鄉背井並非自願,而是不得不做出抉擇的無可奈何。

藝文 : 古月今塵

台灣文藝圈的興衰,又是一首歌不盡的「古月照今塵」。

早先在七零年代,百花齊放的校園民歌先是逐漸唱進了青澀羞紅的男女回憶裏;八零年代,是一個時局的承先啟後,羅大佑渺遠沉桑的詩詞用破鑼般的啞嗓傾訴了時代背景下被世界遺棄的憤怒與無奈;來到世紀末的九零年,如王傑、齊秦、鄭智化…等遍燒港台中外的流浪情歌,漂泊了許多當年曾經的浪子。

這一段一段的十年長流了多少代台灣人的記憶啊!

至今,在隔岸的中國,仍有人憶起張愛玲的怪誕、追尋著三毛的他鄉異夢,仍有人回首「發不過周潤發、紅不過鍾楚紅」的黃金年代,仍有人記得台灣人在大中華圈的文化舞台上曾經大放的異采!

然而,約在二零一零年後,台灣的藝文圈隨著上個世代前輩的西進,如今已後繼無力又無人。

在樂壇,僅留下靡靡之音獨獨吹響著愛情的糾結與情慾的縱容;在影視戲劇中,生澀尷尬的演技與老調重彈的荒謬劇本都被包裹在文青的打卡與話題的炒作之中;在文字的世界裏,書架上文史哲巨作早已被冷落,取而代之的是氾濫成災的致富偏門以及手機屏幕上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社群動態。

《古月照今塵》中那麼一段「江山依舊人事已非,只剩古月照今塵」,我想這是許多中壯年還有長青族心中回望台灣百年一路走來時最悲嘆的一句吧!

政治 :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二戰時期的英國首相邱吉爾曾說:「民主是最壞的政府形式-除了其他所有不斷被試驗過的政府形式之外。」某種程度,我們可以解釋成「民主是一個文明社會由懵懂步入成熟的重要里程碑」。

而民國七十六年的解嚴與民國八十五年的總統直選為台灣正式揭開民主政權的序幕,法律更能保障人權,社會風氣趨漸多元,政黨更能反映民意去執政,一切是那麼的美好。

但往往事與願違,二十數載的民主化除了民選制度能夠在西方媒體珠璣的文字底下稍稍回補一部分台人對自己的認同與自信外,其餘的經濟、文化、生活、商業…等面向現在看來幾乎潰不成軍。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民主,它為台灣人民築起了前程似錦的美夢,卻也使我們在夢醒之時,被迫囚跪於如今傾圮在散沙上的斷壁頹垣與失聲痛哭在難以置信的破礫殘瓦之中。

永遠空泛的政見鼓譟了選民,卻賠上了台灣在四面楚歌時破釜沉舟的餘力。所謂的立法三讀只是一齣齣精心設計又「享譽國際」的舞台劇,只要再吹來一陣媒體情緒化的的煽動,就足以讓原先民風純樸的小島,在一夕之間任暴漲的對立與仇恨野火燎原般地燒盡了我們曾經引以為傲的—「台灣最美麗的風景」。

文化沉痾

綜論上述這一切一切,台灣在教育、藝文、政治…等種種的成敗枯榮中,如此潮起潮落又多舛的命運深深發我省思。不只台灣,包括對岸的中國及所有的海外華人在歷史中似乎都被牽引在同樣的道路上,究竟在預言著中華文明宿命的石碑上刻記著什麼樣的原罪?

為了答案,我泅泳書海、細察生活,終於在流淌著博大精深的中華民族歷史洪流之中,赫然發現一處迂迴,那裏堆壘著顯少被正視的文化沉痾—一句原先立意良善卻被後世誤用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說來慚愧又難以自容,禮儀之邦的我們竟將「人不修己,天理難容」的本意扭曲成「自私自利」,合理化我們在這塊東方大地上一代一代喋血山河的荒謬與偽善。

而「自私自利」在中華文明中又以另一個美名給偽裝,沒錯,就是「家」。「家」是我們的一大文化核心,但它卻弄得中原五千年來多少的爭權奪利、朝代跌宕與民族的悲劇。

堯舜的禪讓式微後,「家天下」便注入了華夏文明的長河中,直到現在的中國與台灣都是如此。

古時,在宮廷裏皇權世襲的帝位爭奪,猶如現在家族企業中勾心鬥角的職權分配,古今以來逼走了多少賢臣能人、葬送了多少四海昇平的安樂日子?最終竟只落得家道中落的淒涼。嗚呼哀哉。

現今,檯面上許多曾經令人嚮往的大企業卻一間一間被爆出不實不良的醜聞,直到謊言無法再自圓其說時,才說是為了家庭生計而奮鬥,像這樣「為了家」的說詞漂白了多少黑心業主的偷工減料與投機取巧?時有耳聞的工廠汙水、黑煙排放,還有前些陣子的餿水油、地溝油都是最好的鐵證。他們只顧著自家的生計,卻賠上了人民的福利,卻還以「家」之名來企圖粉飾太平!

再者,若延伸到深層的家庭親情中,父母以愛之名的控制、孩子以孝順為名的照顧,又扼殺了多少孩子的夢、拖垮了多少家庭教育下一代的未來?

罄竹難書的種種陋習在四百餘年的島嶼上刻下的都是我們自己的辛酸與血淚,註記的是一直以來的無知和愚昧,結果後世在前人的墓誌銘上唯一清晰可見的盡是「從未記取教訓」的可悲啊!

家,究竟在何處?

家,其實一直都在

家,從來都是有的,她也從未拋棄過任何人。她一直都存在我們台灣阡陌縱橫的那塊綠色夢田上,只是在這美麗島上的人民常常不自覺地出於貪婪或者迫於貧窮而選擇了去偷食了他人的幸福飽米。互相爭奪,最終我們的故土將會在風雨中逐漸凋零。

家,是我們背棄了妳。雖然身在家園,但土地上的孩子早已遠離母親的懷抱,留下的她,僅能在汩汩淚眼的泣訴中希冀著浪子有朝一日的回頭。

如今所謂的「異域」根本是我們自作孽而選擇背離的家鄉,現在看到的孤兒是我們四十年來未曾去真心照料的棄嬰。而不知何時這「異域中的孤兒」才能停止無用的嗚咽與哭嚎,重新拾起面對真實自我的勇氣,然後一步一腳印摸索出那條漸漸熟悉的家國之路呢?

有的,是有的,我都知道。我知道在這寶島上,仍然有人認得那歸鄉的康莊。

他們身體力行著中華民族博大精深又富蘊人生哲理的老莊之道,卻又同時深受西方先進文明制度的洗禮,以東方思想為底蘊和精隨,再用西方嚴謹的制度來實踐,截長補短,相輔相成,一個個都在台灣的青史上留名。

不討論政治色彩,單純以政績與建設成效來看,黨國時代的前行政院長孫運璿,其早年在全球各地廣結的人脈和屢次彪炳的戰功確確實實對現代的台灣社會貢獻甚鉅。

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中年創業時將在美國德州儀器所學的專業和管理制度帶回台灣,又融合我們本地的風俗民情,並以「誠信」作為領導企業的圭臬,才成就了今天睥睨群雄、撐起半邊台灣的台積電。

數度流浪的已故作家三毛,在她四十七年的人世中,不論所及之地為何,從學生時期的西德、美國到寫作萌芽的北非撒哈拉、西班牙加納利群島,到晚期的南美洲和烏魯木齊,她都在異鄉以一個「小小台灣人」的身分給予當地的朋友和人民最善良寬闊的愛心,讓更多人認識到我們的文化之美,並將旅居異地的「他鄉鄉愁」一字一句雋刻出一本本的流浪經典,讓港台中外的華文讀者能夠追隨著她不凡的跫音,以更客觀又更有深度的視角去盡情地探索這個世界的其他角落。

這些人,不論是居廟堂之高的政要,縱橫商場的企業家還是自視一介草民的文壇傳奇,雖然時常漂流在海外異域,但卻不是孤兒,反倒像是乘著風破著浪的傳教士,在足跡遍及之處,一點一滴、孜孜不倦地遠播著中華文化的種子,一方面汲取當地的思想泉源灌溉自己的不足,一方面又使傳統文化的幼苗緩緩萌芽於他鄉,不折不扣,實至名歸,他們才是真正的台灣人。

落葉歸根

六十年前的《異域》是鄧克保先生為泰北孤軍彈盡糧絕時的危境所提筆刺下的一段血淚悲劇;《亞細亞的孤兒》在四十年前是音樂教父羅大佑為台美斷交、孤立無援的局勢譜出的一首悲愴之曲;而《異域中的孤兒》則是如今小小的我為前景慘淡的台灣傾吐出真相與心聲的肺腑之言。

最後,我並不奢求惡鬥的藍綠政治能在這塊土地上有所建樹,我只央求不論你是生於何地又身在何處的台灣人,請謹記著兩千多年前老祖宗的處世智慧與近百年來從原鄉飄洋過海來台的拓荒精神,那麼我想有朝一日你我終究能踏上那條「回家的路」。

在那時,我們將不再是異域中的孤兒,而是台灣島上落葉歸根的炎黃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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